父親的手
來源：昆明萬興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 黃麒
十個指頭一雙手，父親的手只有九個指頭。
從爺爺那一代開始，我家的根就扎在了竹園。說起竹園，不得不提遠近聞名的竹園紅糖。改革開放以前，制糖都是靠糖匠用古法熬制，一般要經過吊灶、榨汁、熬糖、裝碗成型、包裝5個流程。父親剛成年就跟著村里的糖匠熬糖，吃了一輩子紅糖，到現在他還是會回味說：“紅糖還是得古法熬制出來的才好吃”。古法熬制的紅糖味道醇正，卻耗時長，產量低。改革開放之初，竹園紅糖的制糖方法也迎上了生產力和生產方式變革的浪潮，從此前的手工古法熬制轉為機器生產。制糖廠讓村里人開了眼界，紅糖實現了批量生產。彼時，初中畢業的父親在村里也算個有文化的人，糖廠建成之初，他是第一批被招進糖廠的工人，負責操作榨糖的機器，轟轟隆隆的糖廠里，濃郁的紅糖味兒陣陣飄香，父親把甘蔗一捆捆扛到機器前，又一摞一摞地“喂”進機器里，一進一出，甘蔗汁兒就這樣一桶一桶榨出來了。父親一遍又一遍操作著榨糖機，赫赫有名的“竹園紅糖”在這流水生產線上產量節節攀升。年輕力壯、勤勞能干的父親就靠著這雙力大無比的雙手養活了家。
已經算是個老練機器工的父親，右手小手指卻不小心被無情又鋒利的機器切斷，聽母親說，事故發生的時候不巧在夜間，找不到專業醫生，加之80年代的鄉鎮醫院醫療水平太低，無法處理這種傷情，也沒有應急機制，斷了手指的父親竟以驚人的毅力忍痛到次日早晨才得以治療。小指沒保住，保住了命。
少了指頭的父親以為還可以靠這雙不完整的手扛一輩子甘蔗榨一輩子糖來養家，但竹園紅糖由盛轉衰的劇烈變化讓父親不得不另謀出路。一二十年間，在經歷了“小機榨”、國營制糖廠、糖廠停產停業的坎坷之路以后，糖價在波動起伏中逐漸走下坡路，農民靠糖營生的時代一去不復返。和糖打了半輩子交道，在時代大浪淘沙后，父親只能一咬牙，親手把甘蔗地里的甘蔗秧全送了人，在竹園的土地里稱霸了幾十年的“甘蔗皇后”，到現在已被打入“冷宮”了。
天道酬勤，在家中身為長子的父親，個子還沒灶臺高就學會燒菜做飯了，沒了甘蔗，他也能靠雙手謀生致富。父親的九個指頭一雙手，在扛甘蔗、榨糖汁的歲月里，還常常下廚做飯。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做菜有門道，其中的奧妙我自小就無師自通，雖然我少了根指頭，但我多了份天賦，要說一道菜的色、香、味，方圓百里沒有人比我做得更好吃”。父親靠著對五味的靈敏與對飲食的研究，逐漸賣起了家常小菜，有了自己的飯店，成了村里名副其實的“廚師”。九個指頭一雙手，父親雖然少了一個小手指發力，但幾公斤重的炒菜鍋一股勁兒就抬了起來，舌尖上的美食，在父親勤勞與智慧中推陳出新，若要我評個等級，那米其林五星也不及父親隨手一炒的家常菜。
近十年來，栽菜種地已經不能滿足農民日益增長的物質需求和生活需求，村里的年輕勞動力陸陸續續棄田進城務工。土地荒了，農民去的地方越來越多、越來越遠，很多人要到過年才見得著一回，進城打工的收入確實翻了幾番，一家家蓋起了新房，農村小別墅也越來越多。父親的飯店雖然已經是村里最大的飯店，但卻苦于找不到合適的幫手。“現在的年輕人不愛種地不愛洗菜洗碗，全都往城里跑了，我這小飯店招工也難咯！”父親這樣的農村個體戶顯然留不住年輕人向往大城市的心，經營了近10年的飯店又站在了時代劃出的十字路口。
時代終究是向前進的，政府招商引資，引進專業的蔬菜種植大戶租用農田，大片農田被統一規劃，蔬菜從此前的零星種植變成規模化大棚種植，蔬菜產量以噸計數，遠銷省外、東南亞、日本等地區。現在農民的收入一部分來自進城務工，還有相當一部分就是出租農田，總體來說日子越來越好過了。早年父親買下來用來栽甘蔗的地也出租了，靠一雙勤勞的手把姐姐和我供讀到碩士研究生畢業，一直不敢慢下來的父親，現在總算可以在茶余飯后享受一絲苦盡甘來之樂。多才多藝、酷愛樂器的父親，因為十指不全而無法按住葫蘆絲的十個孔，墻上的葫蘆絲失去了樂器本身的功能和意義，更像是一種家居擺件，每次父親把它取下來擦拭灰塵又悻悻地掛回去。斷了整個手指的父親鮮少表露十指不全的自卑或遺憾，但放下葫蘆絲的一瞬間還是露出一絲不舍。也因為指頭不夠，父親在彈奏電子琴的時候，九個手指顯得緊湊又匆忙，但一首首革命老歌躍然于琴鍵之上。每次回老家，父親喝了幾口小酒之后就把他的寶貝拿出來，電子琴、二胡、三弦、吉他……邊彈邊唱，九個指頭又重新釋放無窮的力量，年近六十的父親在琴聲中神采飛揚，這些年的操勞與艱辛在跳躍的音符中看不到半點痕跡。
時代的滾輪勇往直前，父親大半輩子都在追趕，但他終究沒有被時代拋棄，而是用一雙勤勞的大手為全家創造了一切。父親說田地都租出去了，飯店收入也不如前了，但是他還不會“退休”，一雙手還不能就此閑下來，“我們這兒也發展起鄉村旅游了，農村電子商務也起步了，我這雙手也算是文武雙全，樣樣都會，我還要看看能為國家做點兒什么！”
九個指頭一雙手，父親缺了一根手指，但也能逢山開路、遇水架橋，希望父親能再次把握時代發展的脈搏，過一個充實又幸福的老年生活。